2023年12月10日，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简称米莱）成为新一任的阿根廷总统。这位自幼就绰号疯子的阿根廷候任总统自从当选后就吸引着全球的目光，大家都非常好奇，他将把阿根廷带向何方？
阿根廷不是一个经济强国。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按照现价美元计算，2022年阿根廷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ross Domestic Product，简称GDP）为13686美元，这相当于美国的18%，全球平均水平的108%，是一个比较标准的发展中国家。另外，阿根廷也不是一个人口大国。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22年阿根廷全国人口为4623万人，在全球排列第33位。
除此以外，近年来阿根廷经济深陷困境。根据外媒报道，目前阿根廷的年通货膨胀率超过140%，达到世界第三位，这导致许多居民视阿根廷比索为烫手的山芋，争先恐后地购物，或将比索兑换成美元，甚至加密货币，而越来越多的穷人则在食品银行和救济站排队。
一个人均GDP水平不高，人口总数中等，经济困难重重的国家，为什么一个候任总统会引发这么大的关注？答案在于米莱的一些施政思想。
根据外媒报道，米莱曾表示他希望削减开支和税收，将国有企业私有化，取消18个联邦部门中的10个，关闭阿根廷央行，并用美元取代阿根廷比索，等等。他自称是“无政府资本主义者”，并声称“没有国家的社会比有国家的社会运转得更好”。
这米莱是不是有点“阿根廷特朗普”的味道？
米莱的施政思想具有比较明显的自由市场经济色彩，笔者无法对这些思想进行逐一的细致分析，但米莱施政思想中有一点很快就引起了笔者的注意——用美元取代阿根廷比索。
对阿根廷经济来说，这可不是小事。假如这个想法变为现实，则其很可能会为学界提供一个宝贵的案例，供人们长期思考。现在这场社会实验尚未开始，笔者希望可以借机分析一下米莱提出用美元取代阿根廷比索背后的逻辑以及这么做可能造成的影响。
立木赏金是一个许多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说的是战国时商鞅在秦国主持变法，为了取信于民，他在秦国都城的市场南门立了一根木头，跟民众说谁能把这根木头搬到北门去，就给谁一笔钱。民众一开始将信将疑，后来有人做到了，商鞅就真的奖赏了那人事先约定的那笔钱。通过这件事情，民众开始认识到商鞅变法不是说说而已。从商鞅的角度来说，这很好地为其日后变法做了舆论上的准备工作。
笔者认为米莱的所作所为可能就是阿根廷版的立木赏金。现在阿根廷最头疼的问题就是高通胀。
根据阿根廷央行的数据，2023年1月阿根廷的通胀率为98.8%，到了2023年10月，该指标已升至142.7%。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秦末的农民起义领袖陈胜曾说“天下苦秦久矣”，这句话套在当今的阿根廷身上，可以变为“阿根廷苦通胀久矣”。通胀的持续高企正在摧毁阿根廷的经济，阿根廷急需一次强有力的“心肺复苏”来拯救经济于水火之中，米莱正好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
要控制通胀，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让民众相信政府会采取足够有效的措施来反通胀。造成通胀的原因有很多，但按照美国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的观点——
“ 无论何时何地，通胀都是一种货币现象。”
说简单点，通胀就是货币发行过多导致的，阿根廷的通胀原因也属此类。
要控制通胀，就必须解决滥发货币的问题。事实证明，现在单靠阿根廷政府的力量恐怕很难解决这个问题了，老百姓很可能也不相信政府会认真去对待这个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阿根廷的通胀变得积重难返。
早在竞选过程中，米莱对此就开出了自己的药方，这是一个效力很猛的药方——放弃比索，使用美元，在货币使用上彻底美元化。货币美元化相当于用美国的货币政策来替代阿根廷的货币政策，阿根廷政府将无法再通过印钞的方式来解决国内的政治经济问题。假如这一政策能得到真正的执行，那么通胀十有八九将会得到控制。
通过这个政策宣誓，米莱表达了要与通胀决一死战的态度，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革命家的形象，而这成功引起了国内外对他的关注，也为他带来了大量的选票。从竞选的角度来说，这一政策表态已经获得了成功。至此，立木这一步算是走完了，下一步就是赏金了。
实际上，这已经不是阿根廷第一次采用类似政策来治理通胀了。
1990年，阿根廷发生了超过2000%的恶性通胀。为了控制通胀，阿根廷采用了固定汇率的方法，将比索兑美元的汇率固定在1：1的水平上。相对于美国经济来说，阿根廷只是一个非常小的经济体，所以这相当于阿根廷放弃了自主的货币政策，改为实行美国的货币政策。由于美国的货币政策远比阿根廷的货币政策更为负责，因此固定汇率政策很快就控制住了阿根廷的通胀。
当初阿根廷是把比索和美元的汇率固定在1：1的水平上，现在米莱的主张只是将这个政策又往前推进了一步，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评价米莱的主张呢？很遗憾，在笔者看来，这不是一个好的主张。
第一，货币美元化的主张不一定具有可行性。
这方面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在没有外部援助的情况下，阿根廷没有足够的美元储备来实现其货币美元化的主张。根据阿根廷央行的数据，2023年1月2日，美元兑比索的汇率为1：185，到了2023年12月4日，该指标已跌至1：380。
另外，同样是根据阿根廷央行的数据，截至2023年12月1日，阿根廷的基础货币总额为85103亿比索。假如按380：1的汇率将阿根廷所有的基础货币兑换成美元，那么阿根廷将需要224亿美元的外汇。然而，截至2023年11月30日，阿根廷的国际储备总额仅为215亿美元。
第二，货币美元化、关闭阿根廷央行，意味着阿根廷政府将失去用货币政策主动调节经济的有力工具，阿根廷经济将会出现被动的调整。
前文已述，货币美元化意味着阿根廷采用美国的货币政策。假如阿根廷和美国的经济周期相同，那么阿根廷采用美国的货币政策问题不大。假如阿根廷和美国的经济周期不同，那么阿根廷就需要用国内物价的涨跌来因应货币政策的变化。
具体来说，当阿根廷经济过热的时候，其需要用通胀的方式来达成实际汇率的升值；当阿根廷经济过冷的时候，其需要用通缩的方式来达成实际汇率的贬值。作为一个以内需为主的经济体，阿根廷无法用货币政策来实现对经济的逆周期调节，这不但不利于阿根廷的经济发展，更会给普通民众的生活造成不小的痛苦。
第三，货币美元化意味着阿根廷政府无法行使最终贷款人的职责。
在一个拥有自主货币政策的经济体中，央行一般都会扮演最终贷款人的角色。对一个现代央行来说，其可以无成本地创造永不枯竭的流动性，而这种流动性对金融机构和市场的正常运转是至关重要的。
这种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两点上：
● 一是在金融机构和市场出现流动性枯竭时，央行可以提供流动性以保持金融机构和市场的正常运转，避免金融机构被挤兑。在货币美元化后，假如阿根廷爆发金融危机，政府没有央行，更不能“印”别国的货币（美元），因此政府虽然一定会有心但却无力去行使最终贷款人的职责。这就如同发生火灾时，政府没有专业的消防队可用一样；
● 二是可以提高金融体系的效率。假如央行不能履行最终贷款人的角色，那么金融机构为了防止挤兑就必须拿出更多的资金来充当存款准备金。存款准备金多了，市场上可贷资金就少了，金融体系的效率就会下降，这到头来又会降低整体经济的运转效率。
综合这三点来看，阿根廷的货币美元化即使具备可行性，也会是一个代价高昂的选择。
1991年4月，阿根廷将比索与美元以1：1的汇率进行挂钩，这很快实现了政府希望借此控制通胀的政策目标。但该制度捆住了政府进行宏观调控的手脚，而且没有完全实现倒逼国内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这为日后的危机埋下了伏笔。2002年1月，比索与美元的固定汇率在巨大的危机中寿终正寝。
上次阿根廷的固定汇率尝试就是以眼泪收场，这次我们又凭什么要相信更极端的货币美元化能取得成功呢？
实际上，早在米莱竞选期间，其货币美元化的主张就已经让全球众多经济学家深感担忧了。根据媒体报道，2023年11月8日，全球110名经济学家联合签署公开信，警告如米莱当选总统，或将为阿根廷带来经济和社会的双重破坏。
现在的阿根廷经济可谓是内外交困。政府无法控制通胀，宏观经济政策可以说完全失败。国有企业完全是一个烂摊子，长期需要大量的补贴。另外，为了保护国有企业，政府对外资和贸易等领域颁布了诸多管制政策。整个经济几乎是千疮百孔，阿根廷需要的是一次系统性的政治经济改革，而非对现有体制的缝缝补补。
令人失望的是先前执政的政治传统派别没有提出更有新意的改革方案，但这也给了米莱机会。尽管米莱在大选前几乎毫无政治经验，而且其政治经济改革主张即使不是颠覆性的，也是非常激进的，但民众还是愿意支持他赌一把，反正现在的局面已经够糟的了。
人心思变，米莱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成为了新一届的阿根廷总统。但货币美元化的主张的确是一种危险的思想，其很可能会将阿根廷经济带入无尽的深渊。一旦货币美元化从纸上谈兵演变为“如愿以偿”，那么届时阿根廷民众很可能会发现在米莱的改革下，自己的生活出现了才离狼窝、又入虎穴的危险境地。用立木赏金的例子来比喻就是立木帮助米莱成功当选总统，但赏金，也就是兑现米莱的竞选许诺——关闭央行和货币美元化，就将是一个危险重重的系统性经济试验。一旦出问题，那就有可能是系统性的灾难。
米莱的主张和关于这些主张的争论以及相关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现代经济是一个复杂的整体，那些希望凭借一两个政策就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一些沉疴已久的痼疾的想法往往是非常粗暴的，也是非常危险的。
虽然货币美元化有控制通胀的可能性，但其负面影响太大，以至于其效果最终看来往往是得不偿失的。要控制通胀，只有管好货币发行这个龙头才行。为此，我们需要约束政府不负责任的财政政策；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限制政府对国有企业无原则的补贴；对金融体系进行审慎监管，时刻关注可能发生系统性风险的领域；增加国内商品价格和工资水平的弹性。说到底，就是要通过结构改革提高经济效率，降低经济风险。
货币美元化救不了阿根廷经济，经济改革没有捷径可走，结构改革才是正途。
假设米莱对货币美元化仅仅是说说而已，那么这对阿根廷人民来说很可能是一件善莫大焉的幸事，笔者对此翘首以盼。
文章来源：《财新网》
